/阿Y的生活和时代/
许多年后,我成了漂泊无依,四处流浪的人。
01.
我叫阿Y,真名不详。我的养父给我起了名叫阿养,意思是养子,但是大家都不称呼我阿养,只管叫我阿Y,大概因为我跟他们长得不同,叫法五花八门,譬如矬子、丑八怪、狗崽子、野生子等等,最后公认了我是个野生子。我不想跟谁解释,再加上我天生畸形,长着一张兔唇,左脸颊还有三道弯曲的抓痕,一张花脸看起来就像街道地图惨不忍睹。我在大家眼中的印象就更加深刻了。
我是养父母从大湾河右岸捡回来的。那时候的大湾河岸有一片葱郁的树林,旁边有大片大片的良田。那天傍晚,绯红的夕阳抵着山头,余晖照着河面,一个塑料盆缓缓地从水上漂了过来,搁在了岸边的枯枝上。塑料盆里装着一个婴孩,那就是我阿Y。据说我吮着大拇指躺在盆里睡得很香,身上还盖着一张绣着鸳鸯的红被单。我就是这样被养父母救上来的。
我的养父母都是善良的农民,他们把一个天生畸形的儿子领养长大并不容易。养母一开始骗我说:“阿Y,你是我亲生的。”她撒谎是为了安慰我,也安慰她自己,让我们都不要太伤心。后来她改口说:“阿Y,你胜似我亲生的。”养父卷着烟坐在门槛上抽,基本不吭一声。我早就知道我是从河里捡来的。同学们总喜欢拿这个事实来讥讽我,笑我是野生子,笑我不是爸妈生的,是狼狗生的,是狗娘养的。
他们指着我的兔唇,盯着我的花脸说:“阿Y,这就是证据。”
阿兵把我推搡到墙根下说:“阿Y,你回家问问,自己是不是狼狗生的。”
阿兵是个多嘴多舌的小混蛋,他散步谣言,诋毁我的尊严。他最爱干这种缺德的事。他父母没法管教他。八年前,他父母以搞资本主义的罪名被捕了,打成了“右派”,押到青海的一家农场服刑。关于阿兵诋毁我的那些话,我并不想听。可是很多人总是在我的耳边嗡嗡,不停地提醒我。我不听都难啊。下午放学,我去田里帮养父母扛锄头。我拗了根棍子刮掉铧面上的湿泥。刮着刮着我停止下来。我知道养父母不会骗我,也不会取笑我。
我问养母:“我是不是狼狗生的?”
养母安慰我说:“不要听那些疯言疯语,你是妈生的,相信我。”
一九六六年,我十岁,怎么会不知道狼狗不能生出人来呢?但我就是想确认。
我又说:“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呢?”
养父把烟头摁在泥土里,说:“别问这么傻的问题了,我们也不知道。”
其实我知道我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。我一气之下在同学面前承认了:“我就是野生子。你们乐意了吧。”他们确实乐意,个个人像考了满分似的,笑得前仰后合,就连我的老师也忍不住在偷笑。我确实看到李老师在偷笑,他不好意思露嘴笑,怕泄露他的大暴牙。我也暗自嘲笑过李老师像只暴牙老鼠。
我都记得谁嘲笑过我,谁骂过我,谁打过我。我当初认怂是因为我不敢正面挑衅他们。矬子嘛,能挑战谁呢。后来我终于让那些人受到了教训,但只是部分人,有些人还是不怕我,照样给我苦果子吃,譬如阿兵,我就不敢惹他。
那年六月的某一天,有几个手臂上配着红袖标的年轻人闯进学校,踢开校长室的门,把校长撵出来推到了广场上批斗。随后我听到广播上说,我们都不用上学了。我高兴坏了,跟着几个年轻人到校外到处跑,跟着那些人上街玩耍,有人跳舞,有人唱歌,还有人砸东西。但都没人管我们。
有人跟我说:“去砸了李老师家。”
我是第一个冲进李老师家大院的。李老师在给他满周岁的儿子搓澡。师母在厨房里烧水做饭。李老师看我们气势汹汹地踢门进来,也不敢反抗,乖乖地束手就擒,跟着我们走出院子,一直背着手来到大湾河边。我最先用一根皮鞭抽了两下他的后背。我说:“第一鞭抽的是暴牙老鼠,第二鞭抽的是反革命、臭老九。”李老师忍着没吭声,接着一个一个人轮流抽。每抽一鞭就重复我的那句话。回到家后,我的养父母非常生气。师母跑来告我的状了。养父抓住我的胳膊,再拧着我的耳朵。我疼得跳起来。
我倔强地说:“谁让他嘲笑我的。”
我在柴寮里被关了一天,晚上做梦尿湿了裤子。我快闷坏了。他们生了很大的气,不想这么轻易饶恕我。我又不能去砸自家的东西,更不能用皮鞭打养父母。为了逃离这个牢笼,我认错了。后来他们把我拽到田里老老实实地干活,一锄头一钉耙的翻地。反正学校上不了了,我也讨厌上学,讨厌看到他们嘲笑我。我干活从来不懒散,甚至比养父母还要勤快。养父锄了一垄地就坐下来卷烟须,每天至少一袋劣烟。养母抓着草帽扇风,她大汗淋漓,却乐在其中,她问我:“阿Y,你确定不上学了吗?”我立着锄头说:“不去了。”养父喷着烟看过来,说:“那就在家里帮忙,再长大几岁就去做散工。”养母看着我,有些担忧地说:“他那个样子,会有人雇他吗?”
我是长得丑,一张兔唇而已,又不是我的错。我问了紫荆小镇唯一的哑巴珊珊。我说:“哑巴珊珊,你说我丑不丑?”哑巴珊珊的眼睛长得水灵灵的,可惜天生不会说话。我们有相似的先天畸形。那也是我阿Y对她特别关照的原因。我说:“哑巴珊珊,你倒是说话,我丑不丑?”哑巴珊珊说:“啊!啊!啊!”她只会这么啊啊啊,然后朝我挥动着手,像在赶苍蝇似的。我咧嘴笑说:“只有你觉得我不丑。”
02.
我长到二十六岁时才出门去做散工。他们也都笑我是狼狗生的。多少年了,他们还开这个老掉牙的笑话。我阿Y能带给他们的只有这个笑话了。谁叫我亲口承认过呢?没人逼我啊!在我看来,这种笑话永不过时,只要我阿Y还活在人间,关于我的所有讥讽都是现炒现卖的。我只要张开嘴说话,两片粉嫩的兔唇就跳啊跳,抢先我一步发言了,其他人没等我说话就爆炸开笑声,哪会理我的解释。我立马掩住嘴。阿兵也出来做散工,他长得比我高出半截腿,力气也大,他抓着我的衣领把我举到齐眉高,说:“阿Y,你说说自己是不是狼狗生的。”
我想说不是,可是我又亲口承认过,要是当即否认,那不就是自我掴嘴吗?我狠狠地咬破了阿兵那个混蛋的手,两颗兔牙咬下去,即刻撕下一块沾着污泥的皮。阿兵苦嚎一声,把我摔到田垄上。当时我们都在替苏队长做散工。苏队长家承包了大片的田地,种满了玉米,最后招来了一场蝗灾。我们都在替苏队长捉蝗虫。苏队长怒吼着说:“阿Y,你他妈的要么干活,要么滚蛋。”
我没有滚蛋,我接着干活。我决定要挣钱娶老婆。
整条街的人都笑我不可能有谁嫁给我。我这个怪物一样的长相谁能受得了呢。没过多久,我就让他们统统闭嘴。我娶了哑巴珊珊。哑巴珊珊的父母没有任何意见,还担心她嫁不出去呢。我早就准备好了一缸酒一缸粽子和一缸猪肉。我还欠岳父一笔礼金,给他写了欠条。岳父拿着欠条塞进袋子里了。
除了岳父岳母家的亲戚来庆祝我的新婚,其他人听说了也不来我阿Y的婚礼现场喝一杯酒,好像我亏待过他们似的。事实证明,我想错了,他们得知我真的娶了哑巴珊珊,不知道有多搞笑呢。有人说我跟哑巴珊珊是天生的一对。分明是笑话嘛。我比哑巴珊珊小三岁,还矮了她一个脑袋呢。于是有人就说:“阿Y,你跟老婆亲嘴的时候岂不是要站在凳子上?”我说,你们错了,我是站在床上亲的。他们又笑得前仰后合了,又多了一份快乐。事实嘛,我能有什么办法。我又不能再带人去砸了他家啊。
我经过努力挣钱,在靠近大湾河岸的空地起了一套砖房,还围了一个院子。我结婚成家之后就离开养父母了。他们要我独立自主,勤奋养家。他们给了我一头牛,给我了一些田地。那些田地都是靠近河岸的沃土良田,浸满了过去勤劳的汗水。试想一下,我种柑橘能不硕果累累吗?我种番薯能不粗壮如手臂吗?就连安营扎根的田鼠都长得肥肥胖胖,跟猫差不多硕大呢。到了冬天,我就在田里设下陷阱,捕上两三只肥硕的田鼠,开膛破肚,腌啊晒啊,做成一块块腊肉,真是一顿好野味,也不枉我阿Y一年到头养肥了它们。
年除夕晚上,我送了一块上等的腊肉给养父母。最近养父生病了,老是咳血。
养母问我:“阿Y,你们什么时候让我抱上孙子?”
这个问题真让我为难。俗话说:龙生龙,凤生凤,老鼠生来会打洞。不瞒说,我生怕哑巴珊珊给我生出一个小兔唇出来,那我就罪大了。我阿Y不是傻子,只是一个长兔唇的畸形男人,别人嘴里的笑话。我说话时,他们笑我的兔唇;我闭嘴时,他们笑我是矬子。我没结婚,他们笑我只有母狗会嫁给我;我结了婚,他们又笑我,怪物跟母狗结了婚……嘴巴长在别人身上,我能怎么办。我不想我的孩子也跟我一样,被人嘲笑。孩子无罪。我们可都不是怪物,怪物都是长在人心里的。我又怎么能看得到人心呢。我郁郁寡欢,养母也不再问我了。
晚上回去我就钻进哑巴珊珊的暖被窝里,抱紧她。我跟她诉述衷肠,把我的烦恼都吐露出来。我说:“哑巴珊珊,你会不会给我生出一个怪物来呢?生不出怪物,生个兔唇也是活受罪,最后还不是遭人笑话?”我说:“哑巴珊珊,要不我们就生个怪物吧,要不就什么都不生,你说呢?”哑巴珊珊“啊啊啊”地说着,她一边说着一边摇头。我懂了,她不愿意给我生个怪物,那就作罢,什么都不生了。反正我坚决不要小兔唇。那晚我就抱着她睡着了。我做了个梦,梦到哑巴珊珊生了一个蛋,蛋里孵出一个小兔唇……
我把哑巴珊珊踢下床。她气得团团转,冲我“啊啊啊”地说着,冲我怒吼着。她模仿我说话时兔唇跳动的模样,她在责怪我。何必呢?我是在梦里踢她的,再说了,我在梦里踢的是那个蛋。我掀开被子就出门去了。我坐在牛棚里,我想跟牛说话,它是我多年的伙伴。我生闷气时就跟牛说话。我跟牛诉述衷肠,说尽我的烦恼。我说:“伙计啊,你能体会我的烦恼吗?”老牛在反刍,嘴巴蠕动着,尾巴扇打着苍蝇。我懂了,它不能体会我的烦恼。畜生怎么能体会人的烦恼呢。它不是在反刍,它是在咧嘴笑我,它瞪大的眼珠像两盏发出幽光的灯笼,笑得流出眼泪。
趁着月光皎洁,我走到了大湾河岸,站在岸边发呆了片刻。我弯腰看着水面,水面上没有我的倒影,月亮就悬在我的头顶,我却看到了月亮的影子。等我转身要往回走,我看到了养父,他穿着素白的衣裳站在月光下面,站在松树下面。我又跟养父诉述衷肠,讲述我的烦恼。我说:“你们不要逼我。我不想要个小兔唇。我宁愿要个怪物也不要小兔唇。”养父做了个深呼吸,不说话。他看起来很疲倦,像是刚才痛苦地挣扎过,呼吸很深沉,像是从河水深处、松林腹地传来的。
我说:“你回去吧。我明天再去看你老人家。”
第二天早上,养母跑来报丧了。养父在昨晚断了气。我花钱雇人把家门口那株百年松树砍断,制造了一口上好的棺材,还请了附近最好的鼓乐手,风风光光地把养父厚葬了。
三年后养母也去世了,她是在那年雨季过后走的。疯长的藤蔓把她缠在椅子上,活生生地把她的身体吸干了。我推开家门看到养母坐在院子里,她身上长出了一朵朵的金银花。我把她葬在了养父旁边,在坟头处栽了两棵小松柏。后来松柏上也缠满了金银花。
好了。他们又开始取笑我了。不取笑我的人已经去世了,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从我这里看到悲伤了,因为他们只会拿我开玩笑。
“阿Y,你结婚这么多年怎么还没有小崽子啊?”
“阿Y,你是不是在搞外遇,所以不生啊?”
“阿Y,你站着茅坑不拉屎的吗?”
“阿Y,你老婆怎么还不下蛋呢?”
我受够了。他们总是没完没了地这么问我。我当时就没有心情工作了。我们都在河岸上游建水电站。小镇上很多年轻人都投身去搞建设了,建了很多厂子,很多楼房。我就是从水电站跑回来的。我跑到养父母的坟前烧了两柱香,端来一盘鸡肉,拎着一瓶烧酒,还有一包烟。好久没有来看望二老,没有修理坟头了。两座坟头都长满了爬根草,草和草纠缠在一起就像把两座坟合成一座了。他们笑我阿Y,我无话可说的。但是他们不能笑我老婆啊。哑巴珊珊没有做错什么,何必跟我受罪呢。我心里是爱她的,当年娶她是因为她觉得我不丑,还有就是证明给他们看,我阿Y也是能娶上老婆的。我怎么想的到这么做就是把她拉下水呢?我坐在养父的坟前喝了半瓶烧酒,喝到晚上月亮都出来了,喝到瘌痢狗见到我就疯狂地跑了。
我阿Y惆怅地哼起了当时很流行的歌:
我曾经问个不休,你何时跟我走,可你却总是笑我,一无所有……
嘴巴漏风,跑调子了。这时候我又看到养父站在月光之下,站在树下了。
我说:“要不坐过来喝两杯?”
养父坐在我的对面。他穿着素白的衣裳,脸上的皱纹浅了,脸色挺好。我叫他不要靠我太近,我受不住他身上逼过来的寒气。我箍紧衣裳,替养父倒了一杯酒,递到他的跟前。养父既爱酒也好烟。我这趟专程买了好烟好酒,让他享受一下。酒过三巡,我诉述了衷肠,说尽了烦恼。酒喝了一杯又一杯。说到底,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啊。欢乐地活着多好。我阿Y走到哪里,他们见了我就咧嘴笑。我咧嘴笑,兔唇就跳啊跳,抢我在先跟他们打招呼了。他们立马爆出第二阵笑声,通常会比第一阵更加夸张,所以我能带给他们两次以上的欢乐时刻。
03.
我跟养父告了别,踉踉跄跄地回家去,想要钻进哑巴珊珊的暖窝里。我踩着地面上的月光,月光碎裂的声音清脆响亮,悦耳动听,即刻在岸边纷纷缭绕。我轻轻地开了院子的门,走进房间,哑巴珊珊已经睡着了。窗户半掩着,一缕月光漏进房间。我悄悄地走到床边,看到哑巴珊珊在搂抱着什么睡觉。我慢慢地拉开被褥。一个婴孩正躺在她的手臂上。我被吓得倒退了两步,浑身哆嗦着,撞倒了桌上的陶瓷水壶。水壶掉到地上碎开了,把哑巴珊珊吵醒了。她拉亮电灯。
我结结巴巴地说:“你怀里抱的是个小兔唇吗?”
哑巴珊珊“啊啊啊”地把婴孩递到我的眼前。我颤颤巍巍地伸过头去看。婴孩睁着小眼睛盯着我,眼珠的光跟月光一样纯洁,小鼻子很精致,茸毛泛着一丝丝的柔美,两片小嘴唇在嘬着什么,完整无损,尽善尽美。感谢养父养母。她不是小兔唇,而是个小天使。我小心翼翼地把小天使抱在怀里,不敢用力,生怕把她抱碎了。哑巴珊珊指着外面给我看,手在我的眼前比划出一个个画面。原来这个女婴是她在中午从河岸上捡回来的,还有一个铝盆,一套婴儿服和一个红包。
不到一天,哑巴珊珊就慌了,她没有奶水喂她。小天使没有奶水喝就整天哭闹。哑巴珊珊抱着她去找岳母,岳母抱着她去找孕妇讨奶水。于是整个小镇的人都知道了。他们都说我阿Y终于像个男人了,哑巴珊珊终于下蛋了。我在水电站埋头苦干着,听到他们在议论这个事。我就笑笑地不回应他们,至少他们没有笑我的小天使。不过没过几天,他们又开始拿我开玩笑了。我被计生办的两条粗汉从水电站里推搡出来,进了一辆面包车,警笛哇呜哇呜一路鸣响,狂奔进卫生院……
就这样,卫生院送我一箱牛奶就把我打发回去了。我回到了水电站上班,他们改口笑我不是男人了,挨过一刀就不再是了。我能有什么好反驳的呢。这么多男人不也是挨过同样的一刀吗?我挨刀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。他们有的人怕死,东躲西藏的,别以为我阿Y不知道这里有漏网之鱼。敢挨那一刀的才是真男人。
“阿Y,你要是真男人就脱下裤子让我们看看。”有人嚷道。
我阿Y又不是傻子。有人就故意把我推到储水池里,浑身都湿透了。推我的人一转身就不见了。有人好意把我拉上来,让我去厕所里换衣裳。等我把湿答答的衣服都交给那个人之后,我才发觉上当了。那个人再也没有拿衣服回来。我一气之下像头困在屠宰场的光溜溜的公猪冲了出来。
就这样,后来他们都笑我是假男人。他们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。
回到家,我的小天使伸开手要我搂抱。她坐在铝盆里玩玩具,她长门牙了,两颗小牙齿洁白精致,无与伦比。我碰碰她的小鼻子说:“臭臭,身上臭臭。”我低下头闻了闻自己,浑身散发着臭汗味。哑巴珊珊为我烧了洗澡水。最近她的脸色很难看,不知道谁招惹她了。昨晚岳父来了,我知道他来的目的。我阿Y不想欠谁的。岳父拿了钱就走了,原本那些钱是给哑巴珊珊治病的。她患了胃病。
我洗完澡出来,她正在给小天使换尿布。小天使一直哭闹,在铝盆里上抓着蹬着,她把小便大便拉到裤子上了。哑巴珊珊解开小天使的衣服裤子,准备给她换尿布。小天使又抓又蹬了,反抗着,溅了哑巴珊珊一脸的屎尿。哑巴珊珊就冲小天使的小屁股扇了一巴掌。
我急了,跳上前去一手推开她,喝道:“你疯了吗?”
哑巴珊珊“啊啊啊”地在我的眼前比划着手势。我再怒她。她手忙脚乱地胡诌诌着,一会扮出鬼脸,一会瞪大眼珠,一会又指着牛棚里的老牛。老牛在反刍,脑袋探出来,下巴抵在木板上看笑话了。我看懂了。她在诅咒我的小天使,骂小天使是牛鬼蛇神,是恶魔。我顿时怒不可遏,抓了地面的一把泥沙甩到她的身上,怒喝道:“给我滚,死哑巴。”
我阿Y对老婆做了什么啊!我恨不得抓起一把泥沙吞到自己的肚子里。到了晚上,我把小天使摇到睡着了。哑巴珊珊还没有回家。我关了窗户,在屋里生了炉子。火光照到窗户上。我看到了哑巴珊珊的影子,可是忽而一闪却消失了。后来我告诉自己,那晚我肯定是眼花了。小天使嘟着嘴睡得很熟。我拿了一瓶烧酒去看养父。我没有备他的杯子,他的脸看起来很难看。
我说着酒话:“谁都不能打她,就算是我阿Y也不能。”
养父就被我气走了。那晚月光也醉了。我迷迷糊糊地趴在石头上睡着了。石面冰冷,使我打着寒颤。到了后半夜,两只乌鸦落到我的前面,朝我发出凄厉的叫声,猛啄我的脚和手。我抓着酒瓶子甩出去,把那两只晦气的乌鸦打飞到河岸上。酒瓶子滚进了河里,碰碎了水中的镜与花。月光也碎了,碎得很灿烂,就像一片片的紫荆花瓣,围绕在徐徐漂流的银白的铝盆旁边。它在残忍地收回那位小天使呢。唉!从河里来的,终究回到了河里去。
我安慰自己说:“我那晚肯定看花眼了。”
04.
我骂了一顿哑巴珊珊。我不想自欺欺人。我打包了行装,绑在小拉车上,出门去寻找我的小天使。我离开了那个小镇。他们问我去哪里。我头也不回。我沿着大湾河流淌的方向踏上了我的行程。许多年后,我成了漂泊无依,四处流浪的人。我从河流的源头走到了尽头,绕着一圈又往回走,依然没有找到我的小天使。河水泛滥过,也断流过,河床里和河岸上也找不到铝盆的影子。我遇到了很多人,一遍遍地描述小天使的模样,后来连我都忘记了她长什么样子,仅剩虚幻出来的想象了。我听到了许多答案,真假难辨,各有嘴短,各有嘴长。好心的人会带我去找,可是每次我兴冲冲地跟着去,却都是失落而归。有的人纯属不是带我去找的,把我骗到偏僻的地方就实施抢劫了。我身无分文,那个人就卸下我的行李,把小拉车拉走了。
我摇摇晃晃到了一座城市,逗留了几个月,迷路了好几趟。有人指引我走出了困境,有人指引我踏进了死胡同。我该选择相信自己的脚,但有时我的脚形同虚设,它不能让我渡江渡河。我认识了更多与我一样无家可归的人,不知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,人人来自不同的地方。我们相处得很友好,以致有了一家人的感觉。
后来我走得背都驼了,脚步都颤抖了。我又回到了小镇,它摇身一变,已经变得有气派有架势了,烂泥路上铺了沥青,池塘上装了喷泉,树上挂满了红灯笼,人来车往,相互之间形同陌人。百货超市、娱乐场所和电影院都有了。我阿Y也见过世面了,见怪不怪。阿兵还是认出了我。阿兵也都两鬓发白了。他老远就叫我:“阿Y,是你吗?你这个老兔唇回来啦。大家都说你去找野爸爸了呢。”我说:“没找着,没找着,早就被狼狗吃掉了。”我阿Y是个老兔唇了,老野生子了,与老乡重逢,又有了新的笑话。不过这次,我的兔唇老实多了,不在随便跳啊跳了。我阿Y几十年前就不再遮掩它了。他们也都笑了我几十年。我背负了一生的笑料,曾将它视为噩梦、烦恼,终究说来,我接受了他们笑我的事实,他们能记住我阿Y,不就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个笑话吗?那也是上天赋予我阿Y一生的意义。
我又迷路了,是阿兵带我找到了我家。哑巴珊珊在我离家后几年就病世了。我家的院子都长满了野草。
阿兵问我:“以后有什么打算?”
我说:“找一条船。”
阿兵说:“你要船干什么?”
我说:“我要回到河里去。”
阿兵拍着我的肩膀说:“一路顺风,老野生子。”
我躺到了木船上,与众人告别。多年过去了,我看到了在岸边看不到的东西,有人站在桥上朝我伸出同情的双手,有人跑到岸边朝我抛掷出愤怒的石头。这个世界,白天是喧嚣的,愤懑的;晚上是孤寂的,冷漠的,但最终又是虚空的。我蜷缩在船上,深知大限已到。
有一段时间,养父还会坐在船头,提着油灯陪了我一程又一程,后来他也消失了,只剩一盏油灯孤零零地挂在钩上。我颤抖着,看着满天繁星祈祷。我的手伸到河面上,划出了一圈圈的波纹。我把脑袋探出船外,看着河面,水面上倒映出一张稚嫩又怪异的脸。随着船越加驶入河流深处,我认出了那一张是我阿Y的脸。船无帆无桨,任意漂荡。我阿Y就以手代桨,划着船驶向重重的黑夜,让它载我回到那个夕阳绯红的遥远的傍晚吧。
-END-
作者简介:
巫宏振,青年作者,小说散见《上海文学》《湖南文学》《雨花》等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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